水晶瓶和鱼眼睛
【前言：
国庆就写好了的，本来想发在自己的公众号上，终是没敢发。又不忍心把它放那里落灰，遂发lof。】
读金瓶梅，读到孟玉楼的故事，张竹坡评她的名字来历是“玉楼人醉杏花天”，又说杏花为“日边仙种，本该倚云栽之，忽因雪早，几致零落”，又看到她为了保住自己的财产，拼了命的要嫁给那个只是图她姿色，并不爱她的西门庆，唯有为之一叹。想潘金莲少女时期亦是风姿绰约亭亭而立的歌女，弹得一手好琵琶，又不觉更加叹惋。刚好前阵子看完红楼，心里还惦念着大观园里的妙龄女孩，再看金瓶，心想同样是水做的女儿，为何际遇如此天差地别。
而这时，我想起红楼里，那个最心疼女子的贾宝玉说“女孩儿未出嫁，便是无价之宝珠；出了嫁，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，虽是颗珠子，却没有光彩宝色，是颗死珠子了；再老了，更变得不是珠子，竟是鱼眼睛了。”
话虽然偏激，却自有道理。红楼里最美的姑娘，统统都是青春正好的少女。而年纪大的往往不是什么好角色：赵姨娘之辈不用说，王夫人也是庸俗无能，稍年轻一点的凤姐泼辣狠毒，都不是什么美好的角色。
这本没有什么，直到有一天，我在知乎上看到了这样一句话——
晴雯老了，也会成为另一个赵姨娘的。
这话我不喜欢，甚至在心里默默怨恨说话的人——风流灵巧的晴雯，怎么会成为那个刻薄阴险的赵姨娘呢？我不愿意接受，但这句话让我意识到了一个事实——晴雯也好，黛玉也好，宝钗也好，她们若没有死在风华正茂的年纪，便会在生活的磨砺下慢慢老去，最终也会面目全非。
王朔的《动物凶猛》改编的电影里有这样一个情节：主人公马小军的妈妈，年轻时和他爸爸曾有过一段惊世骇俗的爱情。为了爱情，爸爸断送了在部队的前途，只能随军奔波，几个月都不着家；妈妈曾经也是读过书的，为了爱情失去了教师职位，在家做军人家属。二十多年后，马小军惹她生气时，她会拖着肥胖的身躯满屋子追着他打，口中嚷嚷着：
“王八犊子……我恨你们姓马的……你们没一个好东西……我恨……恨……”
她打累了，停下来呆呆地坐在床上，说：“我以前从不说脏话的。”
不知那段缠绵悱恻凄婉动人的爱情，去哪里了呢？那份在书中浸润出的气质和修养，又去哪里寻呢？她也曾是一个不顾世俗眼光勇敢抗争的“新时代女性”吧？但是命运，竟然这么让人啼笑皆非。曾经光彩照人的宝珠，变成了黯淡无光的死鱼眼睛，连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。
我又想起《金锁记》里的曹七巧，想起她坐在那里回忆着她雪白的臂膀上的镯子，一边摩挲着干瘦的手臂上吊着的镯子，转身亲手葬送了她女儿的爱情。
长安看着世舫远去，她知道这“不多的一点回忆，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”。
她知道自己会是另一个曹七巧。命运早已审判了她。她也早就知道，所以连表面上的挣扎的功夫都没做，接受了。
张爱玲的小说里，如果让我说我最喜欢的句子，潜意识的第一反应一定是“水晶瓶”这句和那句“哦，原来你也在这里吗？”
后一句属于宝珠，前一句属于鱼眼睛。
那已经是鱼眼睛了的曹七巧，又何尝没有注视过晶莹美丽的水晶瓶？
现在还暂且算是宝珠的长安，离鱼眼睛也没有多远了。
鱼眼睛们，就这么注视着自己的水晶瓶——然而有的人，连自己的水晶瓶都没有。
《项链》里的马蒂尔德，因为弄丢了好友的项链，十年都在在无穷无尽的劳动中度过，她失去了青春，失去了美貌。然而，在令人难以忍受的辛劳的间隙，她会想起自己舞会那晚的优雅明艳，光彩照人。她早已粗糙不堪的双手捧着水晶瓶，瓶中的自己戴着昂贵精致的项链，是全场瞩目的中心——这一秒的美，值得她用一生来换。
而她的女友告诉她：这一切都是假的。项链不过是赝品。
这是我觉得莫泊桑最冷酷可憎的一个瞬间。
水晶瓶掉在地上，满地都是把人扎出血来的碎片。
而有人，由于各种原因，想复原美丽的水晶瓶里的一切，而实际上却并不能如愿。在这里，有一个词残忍的恰如其分——
鱼目混珠。
那天看到一个短视频，说是朱茵重登舞台演绎《大话西游》经典场景。好奇点开来看看，最后却不知说什么好。
那个宛如精灵一般的紫霞仙子牵出毛驴，脸上却已不是当年的自信灵动，而是僵硬得有点紧张，她费力地用不标准的普通话重现当年的台词，眼神躲躲闪闪，台下的观众有点犹豫地给她叫好。
我退了出去。
而后又看到新闻爆出林青霞被出轨，和丈夫离婚，现在也出现在一些综艺节目里，继续当“女神”。
我知道，不怪她们。我永远不忍心去责备她们……只是什么东西太残忍了。
岁月如飞刀，刀刀催人老。
最是人间留不住，朱颜辞镜花辞树。
水晶瓶是刹那芳华，但也是留不住的，只能在记忆里回味的。
固然我们不想做鱼眼睛，但也须知水晶瓶里终是空幻。
优雅地老去，这在以前的我看来不过是最简单的话语，现在才知其有多么不易。
希望青春能够被装进水晶瓶里珍藏，而鱼眼睛……
我再也写不下去了。